沒有人愿意生活在垃圾場旁邊，但你可能正居住在比垃圾更具危害的毒地之上，因為你對所住社區(qū)的用地歷史數據幾乎一無所知。

　　所謂毒地，是指曾從事生產、貯存、堆放過有毒有害物質，或者因其遷移、突發(fā)事故等，造成土壤和地下水污染，并產生人體健康、生態(tài)風險或危害的地塊。

　　近年來，中國有大量毒地被開發(fā)為住宅用地，甚至成為昂貴的地王。北京廣渠門15號地塊原來就是一家化工廠，入市拍賣成為2009年的北京地王，經修復后建起豪宅。

　　毒地開發(fā)的背景是正在進行中的城市“退二進三”計劃。在工業(yè)結構調整和城市用地結構調整之中，占據市區(qū)優(yōu)越位置的一些劣勢工業(yè)企業(yè)，紛紛通過易地、搬遷改造，退出繁華地段(二環(huán)路)，進入城市邊緣(三環(huán)路);或者退出第二產業(yè)，興辦第三產業(yè)，這一計劃使產生于50多年前“大躍進”時期的眾多高污染工業(yè)企業(yè)關閉、搬遷，大量毒地亦隨之被暴露于城市的陽光之下。由于其地理位置往往優(yōu)越便利，幾乎所有的地塊都被開發(fā)。其中，有不少毒地未經治理，就被“正常使用”。

　　一位業(yè)內資深專家指出，各類不同性質的全國污染場地應以萬計，僅是農藥廠污染的場地就占據相當高的比例，但處理和正在處理的屈指可數。

　　自2004年以來，毒地開發(fā)引發(fā)的急性中毒事件陸續(xù)被曝光。2004年4月，北京市宋家莊地鐵工程建筑工地，三名工人在地下作業(yè)時中毒，癥狀最重的一人接受了高壓氧艙治療。出事地點原是北京一家農藥廠。

　　2006年7月，位于蘇州南環(huán)路附近郭巷的一家化工企業(yè)搬遷后，留下20畝毒地，導致六名筑路工人挖土時昏迷。

　　2007年春節(jié)前，武漢赫山地塊施工中，有工人中毒被緊急送往醫(yī)院獲救。該地原屬武漢市農藥廠。

　　然而，見光的毒地屬極少數，更多毒地在政府和居民毫不知情之下，仍悄然威脅著人們的健康。而毒地對人體的危害，往往需要十年、數十年才會顯現。美國原為工業(yè)廢棄物垃圾場的拉夫運河，在1953年被填埋覆蓋后開發(fā)成大量的住宅和一所學校。24年后的1977年，當地居民頻頻發(fā)生孕婦流產、兒童夭折、嬰兒畸形、癲癇、直腸出血等病癥，經調查后才真相大白。

　　中國面對毒地這一新污染問題，目前既缺乏搬遷前強制性的污染評估程序，又缺乏事發(fā)后誰污染誰負責的處理機制，大體呈現“哪里出事、治理哪里”的被動應對狀態(tài)。

　　在城市化快速發(fā)展的背景之下，毒地的潛在風險也大大加劇，因此，對全國已存并新增的毒地的真實狀況，包括面積、污染程度、治理情況、開發(fā)再利用情況等，進行全面徹底的摸底調查，在此基礎上通過立法、經濟和環(huán)境治理等手段解決隱憂，已然刻不容緩。

　　——編者

　　污染土地密集出現，毒性釋放可達上百年，尚不包括地下水的污染。沒有修復的土壤的影響與危害很可能長達幾十年、幾百年甚至上千年，致使環(huán)境污染，人體致病。而修復越往后拖延，投入的修復資金就越高，付出的代價就越大。

　　毒地兇猛

　　進入5月，北京東五環(huán)外朝陽區(qū)管莊鄉(xiāng)，康泉新城二期工程工地上，挖掘機轟鳴作響，塵土飛揚。

　　現場一個被挖開的大坑足有20米深，負責土方挖掘儲運的一位工程人士稱，“還要再深挖7米，預計兩個月后，土方挖掘工程完工�！睆纳羁又型诔龅耐�，一度被直接堆放在工地上，散發(fā)出難聞氣味。受到侵害的鄰近施工人員與康泉新城二期施工方協(xié)商后，后者才將土方運走。

　　這塊場地為鐵道部所屬防腐枕木廠原址，七八年前該廠遷走，之后這塊土地閑置。按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2010年247號文件《關于調配朝陽區(qū)建國路八里橋南1號部分土地用于中央國家機關職工住宅建設的函》，2011年1月，該地塊從市政用地調整為經濟適用房居住用地，由中央國家機關公務員住宅建設服務中心(下稱國家公務員住宅中心)承接，為各部委公務員建設保障性住房，總建筑面積26.19萬平方米。

　　枕木防腐廠在此生產30余年，其間需大量使用防腐蝕、抗老化的化學品，多種有機污染物經年不息地慢慢滲入地表土、深層土、地下水，直至更深、更遠處。

　　對此，多個工程隊僅知道，在建的是一個高層住宅樓小區(qū)，下設四層地庫。除了少數相關人士，鮮有人知曉這個埋藏在土地深處的秘密。

　　兩個版本的調查報告

　　國家機關公務員住宅中心承接此地塊后，一些專家曾受邀對該場地進行前期調查。2011年5月，中國環(huán)境科學研究院(下稱中國環(huán)科院)出具了一份公開環(huán)評報告，評價了該場地的空氣質量、地表水環(huán)境質量、聲環(huán)境質量，大氣污染物排放、廢水排放和噪聲排放的現狀。在水文地質方面，報告僅稱，該區(qū)域地下水屬重碳酸鈣、碳酸鎂型水，污染較為嚴重。

　　但這份環(huán)評報告只字未提該地塊嚴重的土壤污染問題，歷史用地和原址環(huán)境也未著一字。其后公示的版本亦是如此。

　　然而，《財經》記者獲得的另一份同樣由中國環(huán)境科學研究院所做的《康泉新城二期場地土壤和地下水初步調查報告》(下稱《初步調查報告》)顯示，中國環(huán)科院在2011年3月21日、23日、24日分別對該場地的土壤和地下水采集取樣分析，結果發(fā)現土壤中的污染物超標嚴重，主要為半揮發(fā)性有機污染物——多環(huán)芳烴。這種碳氫化合物種類繁多，大部分具有較強的致癌性和致突變性。

　　《初步調查報告》顯示，從康泉新城二期場地土壤樣本中，共檢出超過“北京市場地風險評價篩選值”的污染物種類19種。其中，主要污染物為多環(huán)芳烴，包括苯并[a]芘、苯并[a]蒽、菲(PHE)等，最大超標倍數甚至超過千倍。其他揮發(fā)性、半揮發(fā)性有機污染物最大超標倍數也在三、四百倍。

　　多環(huán)芳烴多具有致癌毒性，是重要的環(huán)境和食品污染物。其中，苯并[α]芘更被視為高致癌物。

　　此外，該地塊由于土壤與地下水的相互滲透與系統(tǒng)循環(huán)，地下水的污染也較為嚴重。

　　《初步調查報告》還指出，此地塊需要修復的總土方量為12萬立方米。一位參與該項目修復的專家對此表示懷疑，“需要修復的土方量怎么可能就10多萬方?那片場地面積的修復，遠不止這個數字�！�

　　《初步調查報告》稱，這一場地0-7米深度為最嚴重污染，到達12米深度時，污染物還有超標，按其公布的修復面積1.32萬平方米粗略計算，修復土方量應超過15萬立方米。

　　據這位專家稱，目前該地塊污染土壤的處理幾近結束，而地下水修復工程尚未完成。

　　城市毒地涌現

　　康泉新城二期污染的土方量在業(yè)內人士看來并不驚人,比其面積更大、修復更難的地塊不勝枚舉。

　　“上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北京南三環(huán)有一片化工廠、農藥廠聚集地，這片場地有多少做過調查，做過土壤修復?而今這片土地早已納入住宅或商業(yè)開發(fā)了。”北京一位參與多起修復項目的專家稱。

　　2001年，中國城市“退二進三”的政策，隨著國辦發(fā)〔2001〕98號文發(fā)布而逐漸增加力度，長三角、珠三角以及東北等老工業(yè)基地，有大批污染型企業(yè)外遷。尤其是2008年，國家安監(jiān)總局要求各地采取鼓勵轉產、關閉、搬遷等多種措施，進一步淘汰高污染化工企業(yè)，企業(yè)搬遷風生水起,污染場地大面積暴露。

　　中科院南京土壤所土壤與環(huán)境生物修復研究中心主任駱永明的研究表明，僅不完全統(tǒng)計，至2008年，江蘇、遼寧、廣州、重慶等地污染企業(yè)搬遷數千家，置換約2萬余公頃工業(yè)用地。

　　重慶，2004年至2012年，集中搬遷了137家污染企業(yè)，而這些企業(yè)原址基本都位于黃金地段;江蘇，連續(xù)三年時間內陸續(xù)搬遷4000余家污染嚴重的化工企業(yè)，留下了大量污染情狀不明的場地。

　　這些地塊因地理位置優(yōu)越，在城市化進程加速的狀況下面臨著巨大的開發(fā)動力。這些被遺留的場地污染到底有多大面積?嚴重程度如何?究竟有多少在未經治理的情況下被投入使用?目前沒有權威統(tǒng)計數據發(fā)布。

　　但從一份北京市環(huán)保局在2005年至2006年的調查數據中可見一斑。在北京市環(huán)保局突擊調查的18家已停產或即將停產的化工企業(yè)中，有7塊場地土壤污染，部分場地污染深達15米，必須經過嚴格的修復，才能滿足規(guī)劃用途的環(huán)境要求。

　　一位業(yè)內資深專家指出，各類不同性質的全國污染場地應以萬計，其中農藥廠污染的場地占據相當高的比例，但處理和正在處理的屈指可數。

　　以北京為例，2001年-2005年間，北京搬遷了142家工廠，置換出878萬平方米可供重新利用的土地。而據北京市環(huán)保局污染場地管理科科長李敬東介紹，自2004年至今，北京市已知的污染場地僅有十幾塊，已經修復的只有8塊。

　　由于國有老廠的環(huán)保設施和意識缺乏，對于污染物的處理相當簡易。當年的農藥廠對農藥殘渣等有害化學殘留物的處理方式，基本是就地排放掩埋，有的離地面僅五六米，因此，不少經過處理的毒地依然污染物濃度很高，甚至超過有關監(jiān)管標準的成百上千倍，有的污染物深達地下十幾米，有些污染物遷移至地下水，并擴散，導致更大規(guī)模的污染。

　　目前，“中國已經發(fā)現的污染場地還不到100塊。”北京市環(huán)境科學院副院長姜林介紹，然而，美國的污染場地大概在四五十萬塊，歐洲也有幾十萬塊的數量。

　　中科院南京土壤研究所研究員陳夢舫指出，國內不少毒地未經任何處理修復，就直接用于開發(fā)，一旦出事，就不只是環(huán)境問題，而是影響地價、房價的經濟問題，更是危害健康、人身權利的嚴重社會民生問題。

　　因此，對全國已存并新增的毒地的真實狀況，包括面積、污染程度、治理與否、開發(fā)再利用情況等，進行全面徹底的摸底調查，并在此基礎上嚴格治理，已然刻不容緩。

　　被遮蔽的真相

　　自上世紀90年代中期至今，全國發(fā)生過多起由于場地污染而致急性中毒事件，隨著土地開發(fā)建設加速，類似事件呈上升趨勢。

　　2004年4月28日，位于北京市南三環(huán)的宋家莊地鐵建設工地，三名工人在地下作業(yè)時中毒，被送至醫(yī)院，其中癥狀最重的一人接受了高壓氧艙治療。出事地點是一家農藥廠的原址，在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該廠被北京紅獅涂料廠合并。

　　2006年7月，位于江蘇蘇州市南環(huán)路附近郭巷的一化工企業(yè)搬遷后，留下了20畝污染土地，六名筑路工人挖土翻起有毒土壤時昏迷。

　　2007年春節(jié)前，武漢黃金地塊——赫山地塊施工現場，隨著深層土壤被挖出，刺鼻的味道越來越濃，有工人陸續(xù)出現頭暈和呼吸困難等不良反應，由于不知實情，繼續(xù)作業(yè)，最后，數名中毒工人被送往醫(yī)院緊急救治。該地原屬武漢市農藥廠。

　　曾參與北京化工二廠地塊調查采樣的一位污染修復行業(yè)人員描述，毒氣從直徑50毫米的采樣管不斷外冒，用打火機即可將其點燃，足見污染物濃度之高。在此種環(huán)境中作業(yè)，會危害人體，造成惡性中毒事件。

　　“中毒事件屬于急性事件，這表明場地污染已達到很嚴重的級別，而更多長期居住在污染土地的居民將可能是慢性中毒，病情可能在五年、十年甚至幾十年后才會顯現�！敝锌圃旱乩碣Y源所環(huán)境修復中心主任陳同斌說，根據污染物種類和濃度不同，有些會有較長潛伏期。

　　重金屬、電子廢棄物、石化有機污染物和持續(xù)性有機污染物，是毒地污染物的四大類別。

　　被污染后的土壤，對人體帶來的危害有直接與間接兩種途徑。間接途徑是通過地下水、地表水以及空氣影響到人體健康，直接途徑則是通過揚塵，或者兒童玩耍時不注意將污染土入口等方式。

　　美國和日本已有在重污染區(qū)域開發(fā)商品房后居民健康受損的案例，美國著名的拉夫運河小區(qū)案即是一例。上世紀70年代末，該小區(qū)不斷出現婦女流產、死胎和新生兒缺陷等現象，成年人體內也長出各種腫瘤。而這一小區(qū)正是建設在一個化學廢料大填埋場上，場地未經修復處理。殘酷事實的揭露令小區(qū)居民震驚不已。他們走上大街游行示威，要求政府進行更加詳細的調查，并做出合理的解釋和相應的措施。

　　這一事件最終迫使當時的卡特總統(tǒng)頒布了緊急令，允許聯邦政府和紐約州政府為尼亞加拉瀑布區(qū)的拉夫運河小區(qū)近700戶人家實行暫時性的搬遷。隨后，卡特頒布了劃時代的法令，創(chuàng)立了“超級備用金”。這是有史以來聯邦資金第一次被用于清理泄漏的化學物質和有毒垃圾場。

　　科學界的諸多研究也證明，土壤及地下水污染區(qū)，人群癌癥等疾病的發(fā)病率和死亡率明顯升高。

　　一些毒地雖已浮現，但對外嚴密封鎖消息，僅供專家內部研討和政府閉門決策。一位參與多起土壤修復項目的專家介紹，如廣州某處樓盤曾是一家重點化肥廠原址，重金屬與石油類污染物超標并存。廣州亞運村曾選定該位置，在調查后才發(fā)現場地污染問題，最終亞運村改選落戶番禺區(qū)。但該樓盤居民始終不知真情。

　　一位業(yè)內資深專家向《財經》記者透露，深圳某塊工業(yè)用地，曾是大批電子企業(yè)的原址，企業(yè)搬遷后，場地電子固廢污染較重，現在這片場地上辦公的企業(yè)并不知情，甚至當地政府部門對此地塊的污染情況也不完全掌握。

　　《財經》記者獲悉，去年下半年在北京某家中央國家機關系統(tǒng)的特級賓館內，舉行了康泉新城二期工地污染修復的評標會，為期兩天。自2011年底至今年初，康泉新城二期工地的污土已著手處理。大部分采取異位修復方法，即將污染土壤移到他處做處理。

　　但該地塊的污染土壤究竟運到何處，又如何處理?施工方以及參與修復的專家都未提供答案。一位自稱北京中后機械施工公司的現場土方施工負責人稱，污染土被運到北京東郊，處理方法為：“深挖幾十米，然后將好土覆蓋上面。這是按照要求做的，環(huán)保部門多次檢查通過�！�

　　將污染土運至異地填埋后，填埋地還必須進行防滲工程，以免污染地下水。一位了解康泉新城二期項目的人士透露，“被挖出的污土，運走后做了分類處理，分別設計了熱解、焚燒、還有堆肥處理等幾種修復方案，但最后處理過程中可能有不規(guī)范的地方。”

　　但這兩種說法都沒有得到中央公務員住宅中心的正面確認。

　　另有知情人士還透露，在康泉新城二期的評標會上，有評標組專家宣稱，只在競標單位資質和價格上衡量，不對初定的修復方案的科學合理性負責�！霸跁�上甚至有人玩笑般說，工程竣工后，可以讓環(huán)保部、國土部和住建部先后搬進去住，如果沒有問題了其他部委可以入住，畢竟這幾個部委在知識水平方面要好于其他部委”。